残雪流年
记着的,遗忘了;看见的,消逝了。是童话,还是伤疤,在遥远而久圣洁的雪山下,在陈旧而没有历史的军营里,时间能破解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密码吗?
那时,我是连队文书,而他在一墙之隔的仓库当保管员。我们连队有八十多号人,仓库长期只有他一个人管理。
大雪飘飘,他在庞大而又空旷的仓库里,只能与小小的雪花做伴。他的世界很小,小得在黑夜里只能听见寂寞在唱歌。有时,他像一个小野人,在漫山遍野的雪地上疯跑、狂吼,傍晚归来,手上捏着一株党参或当归。有一天,连队官兵都在午休,他手上拿着两个仙桃罐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。我知道,平时连队的人都不怎么答理这个人,说他是一个坏兵。最难听的是,人们说他常在深夜里溜出仓库,去一河之隔的边城,找风尘女子打发寂寞时光。只要他经过连队,背后的议论声就沸腾了。因此,他走路时侧着身,把头微低,生怕谁看清他的眼睛与面孔。
他重重地放下罐头,抬头看我,先是狠狠地瞪我一眼,继而嘻嘻一笑,转身走了,速度快得像是背后有武林高手在追捕。
我放下手中的书本,站起身,纳闷地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,脑海里只剩下一张小小的娃娃脸、白净的牙齿和粗壮的胳膊。许久,我才坐下来,慢慢品尝香甜的仙桃罐头,心想,这是怎样一个仓库保管员呢?他单眼皮下的眸子是黑白分明的,很纯,很真。他有大家说的那么坏吗?我真想问问他:咱们并不熟悉,送我罐头干吗?想来想去,仓库便成了我心中神秘而又遥远的谜。尽管它就在隔壁,可那并不是人人都能随便进入的地方。
阳光直射的中午,连队周围的雪地上,几只野狗蹲在猎猎作响的经幡下,伸着舌头。他踩着消融的冰块来了。他是怕别人看见吗?官兵们此时都在午休。他嗓门特大,操一口浓重的河北地方话,见我无语,便一把抢过我正看着的书。我惊异于他看书如此神速,有时一天跑来三四次,每次都说:“刚借走的那本书不好看,你手上这本一定好看,先让我看。”只要他一拿去,几天也不见还,却还要不断地借。有时他会说:“怎么你能安静地读书?我就做不到你这样安静,我更喜欢打架。”
我说:“农家孩子,出门在外, 自然懂得让他人三分的道理。”
他嘻嘻一笑,似乎根本不知我在说什么,转过身,回头做个鬼脸,抱着书走了。
我呆呆地望着他嚣张地离去。桌上的杨梅、仙桃、武昌鱼、红烧肉罐头像几个呆头呆脑的孩子,呆滞地凝望着我。我想了又想,仓库里到底还有多少种罐头呢?当仓库兵真幸福,他简直是个闲人,比起连队兵,他不但不用参加严格艰苦的军事训练,还能优先享受美味食品——我开始羡慕他了。于是寒夜里,我爬起床,偷偷去仓库里找他。听见我的喊声,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即刻从小木屋里直射到我脸上。“嘿,你来做什么?”“我睡不着。”“好呀,正好可以陪我守仓库。”“没有敌人来抢,有啥好守的?”“嘿,你以为仓库兵那么好当呀,每天晚上我都没有安稳地入睡过,你知不知道,最近山上的熊可多了……”我一听到熊,吓得浑身直哆嗦。地上的炉火照得我们满脸通红,只听见两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白月光落在窗前的雪地上,冷冷地摇晃。
第二天,雪化之后的中午,连队通往仓库的小路像被水洗过一样,我第一次跟随他进入仓库。我看见在齐整又高大的钢架上,陈列着在我看来比博物馆里更丰富的珍宝:若干年前的各种干菜、腊肉、香肠、罐头、水果、清油、大米、作料……应有尽有。他认真地看着我看那些食品的表情,嘻嘻一笑:“你喜欢吗?你喜欢什么就拿吧。反正我这里只有这些了,不像你那里,全是书——你的脑袋是用来装书的!”我笑了,心里掠过一丝惊喜,看着他直摇头。我知道,我不能随便拿仓库里的物品。他说:“老实给你讲吧,我的脑袋是装不下任何一本书的。你借给我的书,我一直没看,一本也没看,甚至一页也没翻开过,因为我根本看不懂,我不太认字呀!”我睁大眼睛久久地看着他。
后来的日子,零零星星的雪常常从早晨一直下到中午。有一天,他抱着一摞书,身披雪花找我来了。他说:“全还给你,请你不要看不起我。”我说:“你不认识字,我可以教你认,但首先你要自己喜欢才行。你不喜欢,我怎么教都是没有用的,你明白吗?”他嘻嘻一笑,从中挑了一本路遥的《早晨从中午开始》,趁我不备,顺手从书架上取下《新华字典》,转身跑了。
雪花静静回归天空的中午,旷野变得干干净净。这时,我喜欢拽一本书跑到山上去听风。如果在别处找不到我,他准会跑到山上来。有时,他扛着吉他,老远就扯开嗓门唤我的名字。山的这头就可以听见山那头的回音,见我未应声,他马上又从衣袋里掏出口琴,乱吹一曲。我在山上哈哈大笑。其实他一样乐器也不会,只因看见仓库里的老兵吹拉弹唱,就跟着买来乐器。他不太认字,我就给他讲故事。我会认真地读我喜欢的文章给他听。有时,当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时,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溜到草地上摘草莓去了。我把书扔在一边,闷闷地吹起《绿岛小夜曲》,他在抒情的琴声中,像小猫一样悄悄地爬过来,将草莓送到我嘴边。我摇着头要他先吃,他点头偏要我先吃。我们推来让去,不慎将草莓散落一地,最终谁也没吃上。
雪化山开的五月,我从连队调到了边城机关。他依然隔三差五跑来找我,每次都带些仓库里的新鲜货来,还叮嘱我要怎么和领导搞好关系,俨然一个哥哥的模样,而实际上,他比我小几个月。他告诉我,路遥的那本书,他一边看,一边查着字典,通宵达旦,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,终于看完了。我问他:“有什么感觉?”他说:“唉,我的生活不就是一本书吗?成天无人管,睡到中午才起来,这就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呀。”我扑哧一声笑了,眼里差点涌出泪花来。
半年后,我离开了那座以“八一”命名的兵城,调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拉萨。有一次,我给连队打电话,连长正在处理仓库与连队发生的打架纠纷。连长说,仓库里那个小兵痞,与连队的老兵打得头破血流!我急切地问是什么原因。连长说:“就因为几个罐头。怪了,别的连队都很容易就分到仓库发的食物,可是他却总是刁难我们连队。”我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,默默地挂断电话。
我想方设法写信联系他(当时电话还不怎么普及),问他打架事件。
他回信了,两三行稀落的字迹,东倒西歪,犹如雪地上的狗脚印。原来,连队里的人说他坏话,都因为吃不到他的罐头。原采,他一直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!他有他的职责,他说仓库里分发给他本人的罐头,他都舍不得吃,只愿留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吃……
不久后,我去远方求学,渐渐地淡忘了小雪飘零的连队生活。偶尔想起他时,他已下落不明。进入专业创作队伍的第二年,我们要下部队体验生活,我主动要求去了那个离仓库较近的步兵营,可以前的连队与仓库早已消失殆尽。
山顶的雪在阳光的折射下,泛出色彩斑斓的光束。我背着手,独自走在静悄悄的营区,梧桐树斑驳的影子洒在脸上,变成一个抓不住的童话。
前面是练兵场。一个戴白大帽的人出现了,他挑着一担开水。他是给练兵场送水的人吗?我一阵惊喜,跑过去。他侧过身,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沉重的担子压得他直不起腰来。我正要上前跟他打招呼,可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,像不认识我似的,挑着担子,飞快地走开了。错了,错了,一定是我认错人了。我没吭声,转过身便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。走着走着,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,回过头,看见那个人两手空空地站在冷风中,一脸阴沉地望着我。开水像墨汁一样浸润着雪地,顽固的雪在水温的浸染下,一团团沉没,瞬间失去光鲜洁白的色彩,玛尼石上的冰块不断冒出冷激流。两个铁桶在草坡上一圈一圈地往下滚,那声响仿佛寒夜里孤独的脚步声。直到世界尽头,一切都安静了,才闻到阳光下的青草和受伤的草莓散发出一丝悲凉的暗香。
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我,久久无言。
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,生怕在蓝蓝的天空中,听见冰山碎裂的心跳。我转身走了,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,背后好像一直有脚步声追来。其实他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,可我一直不敢回头。因为在我的身后,一定有双受伤的眼睛盯着我。我无法证实这样的场景,比陌生更熟悉,比现实更遥远,至今难以回头深入地解释人生十八九的年华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从没想到,他的一次出现,会让远去的连队和那个仓库在我记忆的残雪中永存!
残雪流年:等您坐沙发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