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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水

剑桥只是一座小城,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她的偏爱。这座小城由31个学院组成,从12世纪开始各个时期的建筑物都有,我分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式的建筑,印象最深的是许多建筑物顶端都修有高高耸起的部分,像一座座透着古老气息的城堡。城里最多的是骑单车的学生,只有夏季的时候,城里的游人才多起来。顺着剑桥河不远,就是英格兰的乡村,剑桥就是以这条河命名的。


我在城中语言学院的一个补习班里学英语,住城外学生宿舍村里面一个独立房间。所谓学生村,其实只是由十数幢3层的小楼房组成,错落的建筑在一个近河的小树林中。


补习班的教学采用密集快速的方法,每日上课五六个小时之外,回家还要做功课与背诵。别的同学要花多少时间我并不晓得,起码我个人大约得盯在书桌前10小时。我是极为用功的那种学生,况且我内心也是好强的人,不肯在班上拿第二,每一堂课和作业一定要得满分,才算通过。


苦读3个月之后,学校老师将我叫去录音,留下了一份学校的光荣纪录:一个3个月前只会用英语说“白白”连早安都不会讲的青年,在3个月的教导训练之后,请听听她的语调、文法还有发音,全是精华。那一次,老师在我的初级班成绩结业单上写的是——最优生。


也不是完全没有男朋友,当时,我的男友是位英国学生,他住在我的隔壁,正在苦写论文,一心要在将来进入外交部。


在剑桥时,我那个男朋友自律很严,连睡眠时枕下都放着小录音机,播放白天念过的书籍。他不肯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。我们见面,也是一同念书。有时我已经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,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,他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来叫我看。总而言之,约会也是念书,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。


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,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,而且就在隔壁,还是要等男朋友敲墙时,便是信号——你可以过来一同读书。而他也是那种很努力的人,根本很少有敲打墙壁的讯号。在那种累了便侧过耳朵听了又听却没有动静的夜里,埋头苦读,窗外也总是安静得要命,连一点的声音都听不见。我没有亲人在那里,那种心情,除了凄苦还有孤单,还加上了学业的艰辛和经济上的拮据。说到钱不免有些气短,能维持着吃饱了饭坐在教室里读书,已是天幸了,至于买肉买衣自是很少想到的。


读到中级班时,一般性的阅读加重了许多,老师给的作业中还有回家看电视和读报,上课时用电脑放无声电影,由同学自选角色配音,这些我都能完成。


听写就难了,不是书上的,没办法预习,在一次1000多字有关社论的报纸文字听写考试中,一口气给拼错40个字。成绩发下来,年轻的我,好比世界末日一般,放学便很悲伤。一奔到男朋友的宿舍,进门摔下考卷便大哭起来。


他看我的成绩,发现不该错的小地方都拼错了,便责备我。他求好心切,说到成绩,居然加了一句——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,你这样的英文,够派什么用场?连字都不会写。


听了这样的话,我抱起书本,掉头就走出了那个房间。心里冷笑着想——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没有人要嫁给你呀!回到自己的房间,就只想写家信,写到自己对于前途的茫然和不知,我停下笔将头埋在双臂里,不知再写些什么。


那是12月17日,1992年的冬天。


然后就到了圣诞节,要放几天的假。心里很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,怕那种太冷清的心情。“中国留学生会”不是没有,可能是因为我是由香港去的,又交的是英国男朋友,加上时间不够,总也不太接近。又有一种不被认同的自卑心理,便更少来往了。


12月25日,天阴得很沉,要下雪的样子。


同学全都回家里过圣诞节了,只有一个我,流落街头。想,想自己如此苦苦的受折磨到底值不值,想哪些事对我来说才是真的重要,哪些事又是过眼云烟,想成了呆子。



站牌下,一次又一次的班车从眼前经过,都没有上车。站着的脚开始觉得冷,然后是小腿,更大的寒冷还在漫延。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冻死好了,我和自己赌气。在这个陌生的地方,没有人注意我,哪怕是我真的在站牌下冻死,一样也不会有人来关心我。


上了班车,坐在最末一排的座位上,眼睛望向窗外,3次经过家门也没有下车,我害怕那种面对六面墙的冷清,会痛,又不敢在黑夜里乱走,再也听不到敲墙的声音,即便是累了的时候把耳朵侧过来听了又听。


时间,是一大段空当,回宿舍,不甘愿;去逛街,只看不买不如不去,于是哪儿也没有去,就坐在这辆车里听上上下下的人稀稀落落的脚步声。


总觉得有一双眼睛,从车子前面的座位上射过来,在身上有如芒刺般地盯着。有人在专注地看我,而我不敢也看回去。


大约是黄昏了吧,也说不准,天上没有太阳,有很厚的云。


我从车上下来,在大街上走,那种身上有如芒刺般的感觉更强烈了。


回身,看到背后是一位英俊迫人的青年军官——英国的。


对他笑了一笑,说:“是你?”


那时的我,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我知道,我笑,便如春花,必能感动人的——任他是谁。


他的脸,一下子浮上了一丝很复杂的表情,但是温柔。


“是我。”他也笑了笑。


一直看,一直看他肩上4颗的星,不知这4颗星在这个国家里代表了怎样的一种荣耀。还有他的脸,不但俊美,更有一双感人而燃烧的眼睛,这个人哪里见过呢?


“你的眼里为什么盛着那么多的忧伤?”他盯着我的脸问。


我便漫无头绪地讲起,讲二十余年来纠葛于心的剑桥情结,讲不予理解的父母,讲为了不拿第二所付出的艰辛,讲那个因为一句话便放弃了的男友,越讲声音越低,越不能肯定,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重要,什么是生命中的过眼云烟。


最后,我抬起头,说:“有什么办法,我有什么办法呢!”


“当然有办法,”他不容分说便拉起我的手,不知道为什么,我竟然没有半点抗拒,随着他往前走,直到一个不远处的投币拍快照的小亭子边时,他才停下来。


他说要给我拍张快照,就很快掏出零钱来,一下子给我拍出来两张。一张放到我手里,另外一张眼看着他放入贴身的口袋。我没说一个字,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,将眼光垂了下来。


“你手里的那一个是开心的你,你自己留着;我口袋里的这一个是悲伤的你,让我带走吧。”他自顾自地说,言语中带着些许的伤感。


“谢谢你的好意。”我勉强笑了笑。


他说:“我送你回家吧。”费了很大的力气。


我们并排着往前走,他就在我的左边,一步一移。我们没有再说话,时光很慢,却似舍不得这一小段距离。好似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心情,可是我们不再说话了。


路边一个易拉罐,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。


他把脚踏到易拉罐上,重重地压下去,易拉罐扁了,在阴暗的天空下微微战栗。


他说:“生活里的快乐也是很多的,只是我们很少去注意。生活中的不快虽然少,但我们却会时时地想起来。”


他用脚踢着易拉罐,从左边到右边,再从右边到左边。


“我小时候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上学,觉得孤单的时候就在地上找一块小石子什么的,上学时踢着去,回家时踢着来,那些小石子什么的就是我的朋友了。我记得,那是一种简单的快乐。”他笑着说。


我扭头看他,他,很深的眼睛,不知为什么那么深,叫人一下子就有落水的无力和悲哀。


“前面就到我的家了。”


“好,那我就走了。”


“不上来坐坐吗?” 我小声地问。


“不,”那个军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,慢慢地说:“你真美!”



突然有些伤感,笑着向他点点头,伸出手来,说:“我们还可以再见吗?”


他说:“不,但是我会记住你的。”


“那,那么我也走了。”


我们没有再握手,只互看了一眼。我微微地笑着,看着他离开,转过身来,有冰冷的泪水从脸上划落。孤零零的一颗心,只留在那个离别时叫人落水的眼睛里。


坐在桌子前,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双眼睛。


不知过了有多久,我弯弯曲曲地走下楼来。


天很冷,下起了雪,我穿了大衣,仍然有些发抖。


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,就在刚才,那个不知名的军官还在我旁边。


我走到那个拍快照的亭子边,然后就看到他,那个刚才以为已经死别了的人,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雪地里,只穿着呢绒草绿色的军装。


有风吹过来,吹成一种调子,夹着不远处班车开走的声音。


他没去上车,也不愿去我家里坐坐。


我们就这么对着、僵着、抖着,站到看不清他的脸,除了那双眼睛。


风吹过来,吹翻了我的长发,他伸手轻拂了一下,将我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。


过了千年,他吃力地转过身,蹒跚走向站牌。


“你能为我留下来吗?”我对着他的背影喊。


他继续走,一步一移。


“留一天,留一天,我只请你留一天!”我歇斯底里地叫号。


他转过身来,我又看到那双眼睛,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没有来世的痛与迷茫。


直到车走得没了痕迹,那份疼和空,仍像一把刀,一直割,一直割。


那一夜,我回到宿舍,病倒下来,被送进医院已是高烧3日之后的事。烧的时间里头痛,心里在喊,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。


三等病房,耳鼻喉科。


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枯树,雪天里一群一群的喜鹊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。


病房很冷,我包住自己,将头抵在窗口。


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,想逗我说话。走上来,指着窗外对我说:“你看,那些鸟是在报喜呢?”


我没有说话,转回头来,是一脸的落水。



落水:等您坐沙发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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