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义的故事
原创 叶三三三
因为赵本山在春晚上的一个小品,铁岭成了中国人民意念中的“大城市”。其实并不。铁岭人口不到300万;面积一万多平方公里。如果你来到这里,打辆出租车,20分钟就能横穿旧城区;新城区依湿地公园而建,一排排的住宅区里有不少楼空着。在辽宁省下辖的14个地级市里,铁岭排在倒数第三,按中国城市等级划分,属于五线城市。
中国五线城市的定义是:“农村人口多,城市规模小,交通不便,经济基础差,发展潜力有限”。
刘义第一次到铁岭的时候8岁。他是坐绿皮火车去的。他记得铁岭满街的“倒骑驴(常见于东北的一种车厢在前的三轮车)”,还有卖豆腐的吆喝声:“豆腐——嗯!”长长的尾音后面那个嗯,是含着一喉痰的、愠怒的清嗓子的声音。
刘义出生在四平梨树县,父母在他幼时离了婚,上到初二他就退了学。退学后他在四平市做学徒工,学氩弧焊,一天工资五块钱。
2010年,刘义的妈妈在北京找了一个后老伴。刘义去北京投奔妈妈,妈妈的后老伴建议他,你上蓝翔学计算机吧。刘义说,为啥?“你不看新闻吗,咱们国家就两所厉害高校,一个是上海交通学校,一个是蓝翔技校,这俩地方出黑客。”刘义热爱电子游戏,很小就上网。他找了个网吧查,那一年谷歌服务器遭受袭击,怀疑攻击者在蓝翔技校。他觉得行。
刘义交了16700元学费,在蓝翔学计算机,中级技工。
“聊聊语音”是最早的语音视频聊天室软件之一。在蓝翔,从2010年到2012年,两年的时间,刘义一直在聊聊玩语音聊天。那段时间,他的价值观被颠覆了。
聊聊通行的货币叫聊聊币,用户用聊聊币支付平台上所有的付费功能。语音房间有很多种,“喷房”,就是骂人的。但是要刷礼物,比如别人在说话,刷几个聊聊币,就可以把麦拿过来自己说,别人再刷一倍聊聊币,又可以把麦拿回去。看谁不顺眼,直接刷币,可以把人家踢出房。“演艺房”,房主就是老板,“我今天就想开心,XX你给我喝6瓶啤酒!我给你刷800个聊聊币”。“秀房”,搞黄色。
刘义玩喷房。喷房有很多规矩讲究,有人专门写词,有人专门骂;师徒制度很普遍;对骂要分胜负,还有套路,分散嗑,套词和另类。散嗑,围绕一个中心点对着骂;套词是比谁能写,能从头到尾连贯地读下来;另类是套词配上音乐,其实就是后来的喊麦。
刘义沉迷聊聊的那两年,对骂的大都是东北人,刷钱的大都是南方人。平台上的人各色各样,有无所事事的,有拿了拆迁款来刷钱的,有现实中压抑失败的,有装大款的,还有专门吃聊饭的。刘义说,这里能看到人性最黑暗的地方。比如演艺房干直播的“大飞”,大冬天,刷币的人让大飞往他妈身上泼凉水,他就舀一勺子凉水,往他妈身上泼。“他管他妈不叫妈,叫泔水。”这里黑暗,也新奇,因为“这里只看钱,没有任何道德约束”。他在这里见识了发财,见识了破产,见识了各种扭曲和变态。
2012年,一个锦州小伙以一首喊麦作品《女人们你们听好了》发迹,从聊聊语音室一直红到了全国。他叫李天佑,也就是MC天佑。那一年刘义从蓝翔毕业,他在网上知道了延边人罗永浩,看完罗永浩所有的演讲,他的价值观再一次被颠覆。
又过了几年,刘义看新闻,“29岁的大连男子初某(网名‘大飞’)在聊聊平台‘房主’王某的劝说下大量饮酒,随后在外出期间猝死。”他有点唏嘘。玩语音聊天的日子早已过去。这些年,刘义走了不少地方,也换了很多工作。在他远离的时候,忽然发现,喊麦,直播,土味视频,这几年火了起来。
刘义不上短视频app,从不主动看这些东西,但有的时候亲戚朋友会发给他,他就很感慨。他觉得这些东西太粗劣了,当个娱乐玩玩还行。“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,但是家庭出身就是不好,她只能给大户人家当小三,进不了正门。试想一下,格莱美有一天说,获奖的是《惊雷》。想象一下这个场面?”
前几天的家庭饭局上,刘义的二姨夫唠嗑,说起大队上的书记,“牛什么逼?你看我说他,他敢说话吗?操,再逼逼你看我打不打他”。刘义想起,从小到大,身边的亲戚、父母,全是这种打打杀杀的言行,甚至学校里的老师也是,上课的时候会说“小逼崽子你跟谁俩呢,滚出去”。好勇斗狠,屌,痞,社会,江湖,这些词,在东北语境中是褒义的,黑社会是土味视频中永恒的主题之一。
实际上,“东北遍地黑社会的印象,很大程度上是互联网文化塑造的结果……成员素质低下,经济基础薄弱,空间分布狭小,离不开‘保护伞’扶持,这些因素都决定了东北‘黑社会’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‘黑社会’初级阶段(《东北没有“黑社会”》,作者:何必,大象公会)” 。所谓初级阶段,即犯罪行为集中在街头斗殴,敲诈勒索、绑架等等,比起高级黑帮犯罪(介入房地产、服务业、金融业甚至政治渗透),东北的黑社会形态,非常原始。
刘义看过《四平青年》——看了一半。“那剧情和演技,即便是最差的电影水平,也没有达到,从头到尾都在标杆黑社会,然后诙谐搞笑。东北人,男的都是黑社会,女的都是歌厅小姐,大概是我儿时听到现在的话。然后现在的土味视频还在标榜这些东西。东北这个地方的生活就是这样,每天聊的就是这些东西,可是有一天当它以视频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时候,那可能一些优越于这个地方的人就会觉得土,就是高层次对低层次的一种看法吧。说它土,它确实是土。”
虽然我是个东北人,刘义说,但我觉得土味视频应该是东北艺术创作的天花板了。
刘义长了一张横平竖直的、精干的脸,一双警惕的眼睛。他很聪明,表达能力强,这些年走南闯北,积累了不少社会经验。聊起天来,他的四平口音,他东北人天生的对成语的活用,和他自来熟的性格,都让他显得非常有趣,带着小品表演的意味。没办法,自从赵本山、《马大帅》和《四平青年》之后,四六八句的东北口语就无法再承担任何严肃叙事,而是,只能去解构和调侃。
有人怂恿刘义“开个直播,赚一笔,你肯定行”。他哂笑。说多了,他就发脾气,起毒誓说自己绝对不干。口音消解了毒誓背后的沉痛,但其实刘义很严肃。他仔细地想了一下,自己是不是仇富?结论是否定的。“因为我曾在这个圈子里,我知道它肮脏,当有一天它搬到台面上被大众熟知,有人又借此发了财的时候,我天然反感抵触。”
刘义快30岁了。他有点想回四平,想老实本分地挣点钱过日子。大城市不好混,他没学历,也没了年少时的冲劲。四平、铁岭,很多东北小城里,有很多像他这样的青年,在外打十几年工,攒点钱,到三十岁了,回老家去找个快递员之类的工作,买房,养老。但是,刘义的前妻和孩子在武汉,回四平,他就见不到孩子了。何况,真回得去吗?
他想起在家乡的日子,方圆一百公里以内,直起腰,放眼望去,只能看到玉米秸秆、羊粪、鸭屎、猪。大城市,北上广深,他都去过,他见识过这个世界的繁华,知道喝一杯咖啡可能要六十块钱,他意识到自己是井底之蛙,他也想奔一奔,努力一下,但是生活那么艰难。
刘义给自己的定义是“一事无成”、“懦弱”。
以前四平的朋友,跟刘义还有联系的不多。一个老同学,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,现在大概是一个部门主管,赚着一万五千块钱的月薪。还有一个同学在长春,听说一年能收入十万左右。另外一个当年一起干焊工的师兄弟,前两年去了卡塔尔干工程,出了事故,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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