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父亲的情书

原创 在别处 禅与摩托车维修

我和所有亲人都很疏离，因为他们都不是你。我生命中只有一个知己，那就是你。我继承了你的正直、才华和品味，所有优点都拜你所赐，但没有你的卓尔不群。

你是如微尘般的小人物，却如须弥山一样庄严屹立。家族没人配得上你，但我们多幸运，曾经拥有过你。你把你的梦像烟头一样碾碎，俯身照看我们的灵魂。你走以后，每一场全家福都不完整，缺一个灵魂人物。

你是我童年伟岸的身影，少年时仰望的星辰，中年回眸的温馨。你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大格局气质，悄悄影响着我。你走以后，再无人跟我谈形而上的话题，为破碎的家国哭泣，为狱中的囚犯义愤填膺。寒夜里，我们的交谈像两个偷火种的思想者。

你爱我就像爱一个精神上的儿子，但我也配不上你。我没能延续你的抱负，我的生命太轻佻，没有你的恢弘厚重。我曾以为驱使我不断前行的是生命内在的召唤，但我发现其实我并不为众生，只为你，为那个我称作父亲的人在生命轮回里一场稀有善缘的相遇。

你种的大白菜总是格外肥美，你炒的饭菜总是格外香甜，器物在你手里总是格外灵巧。即使我已中年，仍喜欢在你面前像个孩子狼吞虎咽，大口喝汤，享受你疼爱而欣慰的目光。你对我的爱不是火焰，是燃料，源源不断温暖我的心田，使我从不急于奔赴某个异性的怀抱寻求安慰。

每当路上遇到负重前行的爬坡者，你总会停下来帮忙推一把。学佛以后，你种在院子里卷心菜上的大肉虫被小心翼翼移到一片“专区”，个个吃得脑满肠肥。听说你好几次半夜起来偷偷解开农户下的陷阱，救下受伤的野兔，为它们养伤，放回山林。

父亲，你理应成为这个世界的君主，照料每一个子民。

你唯一的软肋就是过于情执，这使你卑微受苦，身心俱疲。这么多年，你的痛苦成为出示给我的黄牌警示，令我心惊胆寒，矫枉过正。我宁可游戏人生，也不愿像你那样卑微地爱一个人，把幸福的按扭交付他者。生命最后几天，你用忏悔的语气倾吐了一个秘密，我却暗中欣慰，你终究曾为自己活过一回。

你的离去让我充满遗憾和悔恨，遗憾这些年跟你交流太少，后悔在你生命最后一个月，没把你引以为豪的汉传《大悲咒》的全文背唱录下来。但，我从未为你的离去而痛苦，因为我希望把你送往西方极乐刹土，让阿弥陀佛亲自照顾你，乃至你的生生世世。

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，但都是一个孩子轮回的梦话和呓语，无有实义。我不知你现在哪里，但我发愿用佛法指引你的今生和来世，如果我们还会在轮回里再次相遇——这是很有可能的，宗萨钦哲仁波切曾说：

『人生中有太多假的别离。千万生中，我不断回来，做你的丈夫，做你的妻子，做你的敌人，做你的朋友，做你家里的那只小虫子，作为食物被你吃掉。 龙树菩萨说：“我们不断地重逢。 不生亦不灭，不常亦不断，不一亦不异，不来亦不去。”』

所以，假如我们又在轮回里相遇，无论何种关系，愿我们都能结一段善缘，用佛法帮助彼此、饶益众生。不要担心我，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女儿，佛陀也会替你照顾好我的。

把我喜欢的这首西川的诗献给你，献给你美丽不朽的灵魂：

上帝的村庄

我需要一个上帝，半夜睡在

我的隔壁，梦见星光和大海

梦见伯利恒的玛利亚

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

我需要一个上帝，比立法者摩西

更能自主，贪恋灯碗里的油

听得见我的祈祷

爱我们一家人：十二个好兄弟

坚不可摧的凤仙花开满村庄

狗吠声迎来一个喑哑的陌生人

所有的凤仙花在他脚旁跪下

他采摘了一朵，放进怀里

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

用他的固执昭示应有的封闭

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

像是一枚金币我无法拾起

在雷电交加的夜晚，我需要

这冒烟的老人，父亲

走在我的前面，去给玉米

包扎伤口，去给黎明派一个卫士

他从不试图征服，用嗜血的太阳

焚烧罗马和拜占庭；而事实上

他推翻世界不费吹灰之力

他打造棺木为了让我们安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