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康之后无嵇康

原创 阿良写文章

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，魏晋时代，政权更迭频繁，连绵的战火，让人们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和短暂，于是，各种张扬的、个性的、怪诞的生命个体被重视，被渲染，被接受。士大夫空灵隽秀，真名士放浪风流，生如夏花之绚烂，死如秋叶之静美。

难怪美学家宗白华说：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，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，然而，确是精神史上极自由、极解放、最富于智慧、最浓与热情的一个时代。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觉醒，魏晋人开创了《世说新语》的新时代。

由此，诞生了鲁迅说的魏晋风度。鲁迅大师是不轻易赞美古人的，用他的话说，中国历史到处都写着“吃人”两字的，但他心仪魏晋风度。竹林七贤，便是魏晋风度一个缩影，而嵇康走在最前面，是风度中的战斗机。

公元244年，嵇康移居河内山阳后，就是现在河南的辉县修武交界，著名景点云台山附近，大概是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，嵇康乐不思蜀，优哉游哉。他建了个微信群。

群成员：嵇康、阮籍、山涛、向秀、刘伶、王戎及阮咸七人，嵇康群主。有时竹林下，有时寺庙旁，有时山脚下，日日长啸、纵酒、弹琴、清谈，讲玄学。吟诗作赋，对酒当歌，或宽袍大袖，正襟危坐，或坦胸露背，不拘礼法。

群里热闹的时候，当时出身士族的钟会抱着《四本论》，想加入群，并承诺，加入群后会一直发红包，可群主嵇康不鸟他，就是不拉他进群。不得已，钟会只好隔着院子，把《四本论》扔给嵇康，跟害羞的初中男孩送情书一样，赛到心仪女孩抽屉里，转身就跑。原文叫----竟“于户外遥掷，便回怠走”。

清谈、玄学，翻译成普通话，叫侃大山，用河南话说叫：大喷。

“回来往太阳上发射个火箭，在太阳上登陆。”

“你傻啊，太阳上那么热，上去还不得晒化了。”

“你是聪明一世，糊涂一时，咱不会晚上去啊”。

“我计划接两个大工程，一个是给太平洋装上隔离网，一个是给喜马拉雅山装步梯。”

“我近段时间没干啥，就接了个外加工活，一百万套蚊子穿的裤头”。

这种玄学、大喷，极大的推进了当时中国人的思维水平，跟现在的只有想不到，没有做不到，以及人有多大胆，地有多大产一脉相承，科幻片不都慢慢变为现实吗。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是魏晋时期最富代表的口号。

偶尔侃累了，炖鸡，喝酒。酒几乎成了群成员最重要的生活特征。山涛饮酒至八斗方醉，阮籍喝酒可以大醉六十日不醒。不过，喝酒趣事最多的是刘伶，刘伶经常乘坐着鹿车外出，手里抱着一壶酒，命他的仆人提着锄头在后面跟着跑，刘伶边喝酒边唱歌：如果我倒下，请不要悲伤，共和国的旗帜上------靠，串词了。反正一句话，如果我醉死，就把我埋了，不管在哪疙瘩。

刘伶饮酒一旦上了兴致，会在家中脱衣裸体，放达自乐，登门拜访的人讥笑他有失体统，他不以为然，醉眼朦胧的说：我以天地为房屋，以房屋为衣裤，诸位为什么钻进我的裤裆里呢？

阮咸，阮籍的侄子，和叔叔一样精通音律。阮咸喝酒从不用酒杯，而是用大盆盛酒喝。一次，他跟亲友一起喝酒，依旧大盆盛酒，喝得醉醺醺的。当时有一大群猪被酒香吸引，跑到盆边吞酒，阮咸就和猪一起趴着喝酒。他一面饮酒，一面鼓琴，快活无比。

此举曾引得一些人讥笑不已，可是阮咸没有觉得一丝尴尬。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，只遵从于自己的内心。就像黄家驹唱的歌词：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，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，一刹那恍惚若有所思的感觉，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。

天天吃肉饮酒兑A费，钱袋子越来越瘪，再加上司马集团加快了篡魏的步伐，对天下名士进行诏安。群里人慢慢的离开了竹林，回到了朝廷，阮籍当了有职无权的步兵校尉，依然酣醉中度日，山涛凭借司马师司马昭表兄弟关系，平步青云，仕途坦荡。

嵇康的身份继续是他的中散大夫，类似于正科级的主任科员。

公元261年，原本担任吏部郎的山涛马上要再次升迁，让谁来接替自己的职位呢，山涛想到了昔日的群主-----嵇康，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，既可以显示司马集团对名士的包容，又可以让嵇康体面的走出竹林。

嵇康一面用挖耳勺掏着耳屎，一面说那个“官”字脏了他的耳朵。后又写出，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。山涛字巨源，这封绝交书中，嵇康用了最严厉的辞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立场。

我喜欢谁懒觉，做官以后，就得按时上下班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喜欢射鸟钓鱼，做官以后，吏卒就会经常在我身边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爱翘二郎腿，做官的人都是正襟危坐，即使腿脚麻木也不能随意摇晃，办公室要我如木头人一样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身上虱子多，爱挠痒，如果上级来了，要我忍着痒穿着厚厚的官服去拜见官长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不爱写东西，坐官以后，要我天天写学习笔记，心得体会，处理堆满案的公文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不喜欢俗人，做官以后，我要跟他们一起办公，处在污浊吵闹的环境中，看着他们使的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，我不能忍受；

我经常说非汤武而薄周孔，世教所不容，万一有人打小报告，传到领导耳朵里，给我小鞋穿，我不能忍受。

我的小目标就是：游山泽，观鸟鱼，心甚乐之，一行作吏，此事便废，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！

嵇康所绝交的并非针对山涛个人，而是山涛所代表的司马氏政治集团。信中的“非汤武而薄周孔”这个口号，等于明确提出了和司马集团不合拍的一个口号。商汤造了夏桀的反，周武王推翻了纣，在我嵇康看来，都是不对的，言外之意，你司马集团想篡魏，那也是------不对的！

这封绝交书，让嵇康彻底的与当权这决裂了，有人说是站错队，其实他是就不站队。

恰在这时，朝中如日中天的钟会又来拜访了，他已经不是那个羞涩的初中生了，当上了朝中大领导。

这一天，嵇康正轮着大锤打铁，钟会来了。然而嵇康根本不理会这位朝廷红人，依旧扬锤打铁，旁若无人，钟会被晾在了一边。表面上两人风平浪静，沉默僵持，实际上各自内心电闪雷鸣，火花四射。钟会忍不住转身要走，嵇康终于说话了“何所闻而来，何所见而去”。钟会不甘示弱，回敬道：“闻所闻而来，见所见而去”。

两位玄学家的交锋似高手对决，一招之间兔死雀落，胜负立判，这段话就此成为经典。千年以后，似乎从电脑里还能闻到盛极一时的玄学气息。

小人胜过君子，卑鄙战胜高尚，回去后，钟会跟司马昭建言：嵇康，卧龙也，不可起。公无忧天下，顾以康为虑耳。

一丝杀机略过司马昭心头。

机会还是来了。

公元261年。嵇康有个至交好友叫吕安，吕安有个漂亮老婆徐氏，姿色类似网红，吕安的同父异母哥哥，垂涎弟媳的姿色，寻机将弟媳灌醉奸污之。吕安怒，想告发其兄。嵇康出面调解，好说歹说，兄弟还是兄弟，媳妇还是媳妇，涛声依旧。

吕安的哥哥害怕自己的小辫子握在兄弟手里，于是恶人先告状，告吕安殴打老母。以孝治天下的司马政权里，不孝为大，因为他不好意思以忠治天下，毕竟从曹魏手里想篡权的。

吕安被捕，后被流放，吕安到荒凉的边陲后，给嵇康写了封私信，“顾影中原，愤气云涌，猛士纷纭，平涤九区，恢维宇宙-------”。不料这封信落入司马昭手里，司马昭大为不满，将吕安召回，打入死牢。嵇康站出来为吕安辩解，想讨回公道。

钟会进言司马昭：嵇康和吕安之流，言论放荡，非议朝纲，为帝王者所不能容，今不诛嵇康，无以清洁王道。

结果，嵇康也被关进大牢，并以谋反罪和吕安一同秋后问斩！

消息传出，粉丝们激动了。三千太学生请求赦免嵇康。许昌、洛阳士子扯出横幅，愿同嵇康一起坐牢！

司马昭大为震怒，如果放任下去，让嵇康这个大V得了势，真不知会出多大乱子，司马昭更觉得嵇康是那个所谓的卧龙，他要把这个精神领袖进行肉体消灭。于是，杀心陡起。与钟会密谋，以嵇康“言论放荡，害时乱教”为由，判其死刑；以“不孝”“谋反”之罪，将吕安处死。

公元262年的一个秋日，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，即使对于看惯杀人行刑场面的洛阳百姓也是如此。这一年的秋天显得格外肃杀寥落，似乎在哀叹即将离去的生命。

《世说新语》是这样描述的：嵇中散临刑东市，神气不变，索琴弹之，奏《广陵散》。曲终，曰：‘袁孝尼尝请学此散，吾靳固不与，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！’

凉风乍起，斯人已逝，空中隐约还残留着《广陵散》幽怨的旋律，久久不肯散去，仿佛在为嵇康唱着低徊的哀歌。

嵇康年仅四十的生命如流星般的陨落，他却在漫长的黑暗中留下一缕人性的光芒。他的内不愧心，外不负俗，将中国知识分子的傲骨推到历史的最高层。他放浪形骸的背后，他独有的气节与风骨，他刚肠疾恶，轻肆直言，遇事便发的直率性格，他的不人云亦云，他追求精神与人格的独立性，都无例外的成了当今奴性官场的一枚哈哈镜。

这枚哈哈镜折射出那些趋炎附势、同流合污、明哲保身、虚与委蛇、黑白颠倒、虚假矫饰，官场奸邪小人、黑高参的丑恶嘴脸。

嵇康走了，生命之花还没来得及尽情绽放，就命丧屠刀之下；

嵇康走了，曾经携手同游、把酒言欢的竹林岁月也随之烟消云散；

嵇康走了，玉山崩颓，凤凰远逝，只留给世人一个凄美而又肃穆的背影。

暴政面前，不管你是皇亲国戚，不管你多么富有才华，也不管你有多么大的社会影响力，只要你固执的站在了当权者的对立面，那么结果只有一个----逆我者亡。

《晋书》上说“海内之士，莫不痛心”，“帝寻悟而恨焉”。嵇康临刑后不久，司马昭也意识到冤杀了嵇康，心生悔意。唐朝白居易作诗《杂感》：吕安兄不道，都市杀嵇康。斯人死已久，其事甚昭彰。是非不由己，福祸安可防。使我千载后，涕泗满衣裳。

此时的竹林异常安静，嵇康之后再无嵇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