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实习时干的是写讣告的活儿
有人觉得中国将来要么统治全世界,要么变成另外一个日本——经过一段高速增长之后达到一个高点,然后就进入一个平台,不再有进一步的发展。这是美国国内对中国最主流的两种看法。我特别高兴能够为《纽约客》工作,因为《纽约客》相信,应该为这两种特别极端的看法之间注入一些更加微妙、更加有细节、更加有层次的理解。
我在《纽约客》主要的工作是去写一些我觉得在中国特别有意思的人和事。
我主要写两种人,一种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的名人,在中国很有名,但是在西方还不太被人详细了解。另外一类不是社会名人,但是有别的意义,我也会关注。我写过疯狂英语的李阳,写过贾樟柯,还有一些不太有名的人,比方说,广州黑人的专题,广州迦南地区有很多非洲移民,还有“中国愤青。
指导我工作的原则有的很抽象,有的则非常实际。
第一条原则跟张茵有关。她是玖龙纸业的创始人,在一段时期内,她也是全世界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里最富有的人。我平常写文章不会选特别难以接近或特别难以采访到的人,但是张茵算是特别的一个。我刚开始跟张茵的公关团队接触的时候,他们就不断地告诉我,不可能有这次采访。如果碰到类似情况,大家千万不要灰心,应该把这个作为对自己最大的鼓励,要拿下这个采访。
张茵对采访不感兴趣,因为当时她公司的股票急速下跌,财富大厦在迅速倒塌,所以她基本不见媒体。张茵的公司会做一年一度的年度财报,类似新闻发布会那样的。我不懂任何金融和经济方面的专业知识,想借此机会去香港一趟,参加他们的年度财务报告会,假装一下经济学记者,穿一穿从来没有机会穿的高级西装也挺好。
在一个特别时髦的酒店里,我按时上到四楼,发现一个房间里有玖龙纸业的标志,就进去了。那个房间很小,里面没多少人,只有张茵和她老公,还有几个助手跑来跑去地工作。我当时就呆住了,张茵也惊了,两个人都很尴尬。张茵愣了一会儿,就走过来跟我握手,自我介绍说是玖龙纸业的张茵,我说我是《纽约客》的记者欧逸文。
瞧,做记者这一行,首先必须要有一套好西装,另外一定要走出去。不要再在办公室做研究、给专家打电话——站起身来,出去。回过头来说,为什么我觉得好西装很重要呢?张茵后来接受我的采访,也是因为一开始不知道我是干嘛的,穿着一套高级西装,这是谁啊?她可能以为是一个潜在的投资者,可能会帮助她挽救公司。可是后来发现其实不是,不过没有用,来不及了。
第二个原则,是尽量多录。我有一个习惯,把所有的东西都录下来,这是因为人们通常在随意的评论中展现出真实的自我。芝加哥市长理查德·戴利是出了名的凶。在对这位市长的长时间采访过程中,他不经意间说起了自己的父亲,他说他小时候特别害怕自己的父亲。我听了这么一小句话,突然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东西造就了市长现在工作、说话的方式。如果你只是记笔记的话,这种很不起眼的时刻是永远不会留下痕迹的。
我没有经过专业的新闻训练,我一开始是作为实习生进入媒体。刚进入媒体的实习生只能写一些比较小的故事。刚开始会被安排去写讣告,不是因为这不重要,死人不会抱怨,而是因为去世的人还有家人、朋友,都是深爱他的人,你在讣告上把一个刚死去的人的生平事实弄错了,会很愧疚。年轻的记者会很清楚地意识到,在自己的文章里犯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如果在《芝加哥论坛报》上第二日刊登一个更正说前一天哪个地方写错了,这是非常重大的事。我第一次出现文章被更正的时候吓坏了,其实只是把一个街名写错了,也不算什么大错。我当时以为会被解雇,另谋其他的营生,比如当个木匠什么的。后来我没有被解雇,但我有很深的印象,这些训练、周围的工作环境给我的感觉是,犯错是一个不被允许的事。
我实习时干的是写讣告的活儿:等您坐沙发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