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果女孩的花样年华

1

2001年，在一次周末的通话中，米七七又冒出了鲜奇的念头，她对我说，小佳，等我们老了，我们要穿着旗袍坐在藤椅上喝着茉莉花茶聊天说地，看夕阳红遍整座青山。

我说，旗袍只有瘦肩窄臀的女子穿来才好看，像我这么粗枝大叶的可穿不得。

米七七说，论身材，你可是你们中文系的魔鬼女一号呀。

我哈哈大笑，一副江湖口吻说，都是道上的朋友给面子，好女不提当年勇，不提了，不提了。

米七七定是看过了我寄给她的《花样年华》，在那部惟美的影片里，张曼玉换了二十多身旗袍，米七七一定被诱惑到了。

10天后，我收到了一个包裹，打开来看，是一件旗袍，黑色天鹅绒的，老成而庄重，不是还身处象牙塔的我所能驾御。在一同寄来的信中，米七七说，我留了红的，黑的送你，等我回长沙，我们要穿出来，在黄兴路上走几个来回。

这一年，我和米七七22岁。她在上海，我在长沙。我把她的大头贴放在钱包里，每次花钱，我都想起她，这时候，我总恶狠狠地想，米七七，你一定要保佑我的钱包鼓鼓的，不然，我就把你的相片扔出去。

2

距离13岁的生日还有一个礼拜，我及时地遇到了米七七。

那天上午的语文课，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正准备读我的作文。这时，班主任带进来一个女生，对我们说这是新转来的同学，将和我们一起度过初中生活。这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生踏上讲台，说，大家好，我叫米七七，请多多关照。班主任说，米七七，你就先坐在唐小佳旁边吧。米七七坐了过来，低声说，唐小佳同学，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？我说，错了，米七七同学，同性之间这样打招呼是不恰当的。她继续跟我套近乎，真的，你看起来很面熟。我一瞪眼，严肃地说，米七七同学，上课要认真听讲，不然，还会转校的。

语文老师念完了我的作文，不忘夸奖我几句。米七七竖起大拇指对我说，唐小佳，你好厉害。我说，我瞎写的。米七七一脸崇拜，我心里乐坏了。

课间休息的时候，米七七打开印有npy图案的双肩包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，开始分给同学，人手一颗。我直勾勾盯着那包大白兔，不住地咽口水。

米七七分来分去，分到我这里竟然没有了，而且只有我没有。我有些委屈，我看着米七七，米七七也看着我，她一定意识到这事做得有些不地道。不过，她很快做了补救，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大大的巧克力，说，这个给你，我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。

我攥着那块包装袋上都是英文的巧克力说，米七七，你辫子编得真漂亮，你手真巧。

放学后，我和米七七坐车回家，我上了7路，她也上7路，我在香樟路下，她也在香樟路下。我说，你跟踪我做什么？米七七说，我回家呀。我说，回你家还是回我家啊？米七七说，当然是回我自己家。我心里纳闷，她一直跟着我走，怎么能回到自己家呢？

我到了家门口，说，米七七，我到家了，你可以进来坐坐，

米七七说，不了，我也到了，我家就在楼上，我们刚搬来一周。说完，甩着两条辫子“噔噔噔”跑上了楼。

我心想，米七七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我，原来是真的。

3

13岁生日，我收到了米七七的礼物，一盒大白兔奶糖。作为回报，我在全校的征文活动中，把米七七写到了文章里。每天放学后，我们都到阅报栏，隔着玻璃看那篇征文《记一个可爱的人：米七七》，并且在人多的时候，故意大声地叫对方的名字，直到其他人注意我们，这时候，我和米七七小小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满足。

米七七的爸爸是一个厨师，在船上工作，能把世界各好多好多好吃的糖果带回来给她，这一点让我羡慕了好久。好在自从与米七七确立了死党的关系后，我也总能分到一杯羹。

米七七经常跑到我家，跟我一起睡，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看书，她看席娟，我看三毛。有几次，米七七看着看着就哭了，我问她，你哭什么？她一抹眼泪说，感动啊，有情人终成眷属了。我说，你字都认不全，懂什么叫有情人？米七七不服气，哼，怎么不懂，过几天我找一个给你看看。

初三的某一天，米七七颇失落地说她把楼下小书店里的言情小说都看完了，觉得心里特空旷。同一晚，我和米七七第一次注意到我们的胸部变大了许多，穿着衣服都可以看出轮廓。米七七竟然比我的还要大，我猜一定是她吃的外国糖果比我多的缘故。周末，我和米七七决定去买BR。在内衣商店门口，我们徘徊了一个下午，紧张得手心都是汗。天黑了，我们才壮着胆子走进去，一口气买了6个，米七七3个，我3个，连换洗的也一并考虑了。到了僻静处，我们把BR藏进书包里，然后手拉着手回家。

4

米七七的爸爸因为工作长期在海上，而她的妈妈却选择了彻底离开，他们在米七七学习成绩最好的时候离婚了。米七七并没有哭，但我知道她很难过。我去图书馆看了很多笑话回来讲给她听，可她总是不笑，老绷着脸，连我都觉得日子过得没劲了。一个月后，我和米七七在步行街的小店里吃麻辣豆腐，她突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，小佳，你讲的兔子和狗熊那个笑话太逗了。

我在卧室里加了一张床，高中3年，米七七就睡在我的旁边，伸手可及。高二下学期，米七七喜欢上了一个叫陈子帆的男生，长得颇像徐志摩，每天晚上，我都被她拽着一起去跟踪陈子帆。最终她把陈子帆的资料都搜集齐了，包括星座、属相、喜欢什么颜色、爱好什么运动等等，甚至连对方几个蛀牙长在什么位置她都一清二楚。

没过几天，米七七辗转弄来一张陈子帆的一寸黑白相片，把它粘到飞镖盘上，距离3米扔飞镖去扎，扎了一个星期，终于扎到了。米七七一脸成就感地对我小说，小佳，这说明什么？说明他陈子帆是我米七七的人了，嘿嘿。当天，米七七写了封情书，塞进了陈子帆家的信箱里。然而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，陈子帆对米七七的态度并没有改观，甚至比以前还冷淡。米七七就这样不明不白失恋了，为此，我们吃了半斤大白兔，偷喝了我爸爸的半瓶红酒。两杯下肚，米七七红着脸说，这小子一定是觉得配不上我，才不跟我好的。我点头说，没错，肯定是这样。

高中毕业的聚会上，米七七问陈子帆，你当初收到我的情书，怎么没有一点儿反应呢？陈子帆说，原来是你写的，那封信没有署名啊。我和米七七愕然，初恋，原来跟做好事不留名是不同的。

5

1997年夏天，我和米七七照了许多相片，作为分别后的纪念。9月，她去上海读书，我送她上飞机，在候机厅里，我们促膝而坐，强颜欢笑。我说，七七，记得要送我上海最好吃的糖果，不然我会恨你的。她说，小佳，你也要给我寄大白兔，没有大白兔，我会把你忘了。最后，我们拥抱，眼泪就一塌糊涂了。米七七哽咽着说，小佳，我一定还要和你做邻居。

从上大学至今，我和米七七只见过两次，一次她回长沙看我，一次我去上海看她。以前，我们朝夕相处，如今，见面竟变成了一种奢望。在往来的信中，我们看着彼此的照片长大，后来流行大头贴，每个月我们寄糖果的时候，都要带上新照的大头贴。在电话中，我对米七七说，“徐志摩”总向我打听你，他还是喜欢你。米七七说，太晚了，我现在喜欢“流川枫”了。

2001年，米七七大学毕业后，在一个外企设计BR。从此，我除了收到糖果和大头贴，还总能收到各种款式的BR。当然，也没有再为BR破费过。2003年，我研究生毕业，在黄花机场供职，每天都有航班来往于长沙和上海，我暗下决心，某一天，我一定要和大白兔一起出现在米七七面前。可2005年了，依然没有成行。

8年前，米七七说以后一定要跟我做邻居。8年，抗战都胜利了，而我和米七七还在等待第三次见面。

我和米七七最初结伴去买的那3个BR早已破旧丢弃，而我们最初结伴走过的那些时光，却像衣柜里米七七送我的那些BR，颜色鲜亮。

那件黑色的天鹅绒旗袍，安静地躺在衣柜的角落里，我想，在一个春日的清夜，我会和米七七穿上它，一黑一红，娉婷袅娜地在流光溢彩的黄兴路上翩然而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