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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子

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小梅时的模样。


乌黑的中长发梳成一绺马尾,两道浓浓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,纹着眼线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。我可以清楚地看见,很红的口红不均匀地涂在她紧闭的双唇上,正努力想要挤出微笑。


一件无袖的大花背心,塞进完全不配的七彩裤裙里。脚上穿着肉色短丝袜,丝袜的松紧边把她的脚腕勒得有一些肿胀。一双发黄的白色凉鞋,扣绊有些生锈了,透过丝袜脚趾头看起来很大。


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,因为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了。当时我在北京拍戏,一个人只身在外,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陆,生活上很需要人帮忙,所以通过剧组找到了她(后来我才知道,她本来是来剧组登记做临时演员的)。


我等在饭店房间里,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小时后才听到门铃声。一开门,我就问她为什么迟到,她回答:“因为饭店大厅的门是个圆的,拼命地转,我怎么也不敢进。后来,大堂服务员帮我开了个边门我才进来的。”我不敢相信,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不会用旋转门!她接着说道:“后来我去等电梯,想了很久,也不确定到底该按上还是按下;我到底该要电梯下来接我,还是要电梯载我上去?”我睁大眼睛看着她,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决定留下她做我的贴身助理。我感谢老天让我做了这样的决定。


小梅的崭新人生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了。


小梅与我同房住,小小的空间里摆放了两张单人床。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,地面温度近50℃。第一个晚上,她很快就睡着了。我整夜辗转难眠地看她,十多年来过惯独居生活的我,身边突然睡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,实在不习惯,也不安心。就这样昏昏沉沉过了十多个小时后,她终于醒了。我讶异地问她:“平常都睡这么久吗?”她揉揉眼睛一看表,吓了一跳:“从来没有。我没想到一睡就睡了十一个小时,可能是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吹过空调睡觉,太安静,太舒服了……”


接下来的日子,虽然都是她比我起得早,但我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。她一起来整个房间就都是开开关关的声音,锅碗瓢盆声、水流声不断。我跟她说,既然我们共处一室,如果她先起床,请她一切放轻,否则我很难睡得好。第二天马上奏效,我睡得非常好,可是醒来却不见她的身影。我正觉得奇怪,转身走进厕所,竟然看见她蹲坐在马桶盖上吃水煮蛋。她笑着说:“我一起来就躲在厕所里弄早点,怕吵了你,你今天应该睡得很好吧?”我简直哭笑不得!


她是从山西农村来的,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跟着我这个台湾来的女演员。这样两个拥有截然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一起相处,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考验。她常说,她老家村子小到只要骑脚踏车就可以逛完;村子里几百个人,没有公共汽车,更别说其他的交通工具;连电话都是几家人合用一个。值得庆幸的是,她爸爸在乡里电力公司上班,所以家里随时都有电,而且免费!听她说起来,这仿佛是件很不得了的事。


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北京,她说她哥哥先来了,妈妈不放心,就要她来做伴。她哥哥的愿望是想成为一名吉他手,所以需要学习吉他,于是小梅开始找工作,希望能挣些钱给哥哥。


我们的生活方式差距当然是很大的。但是她被我雇用,所以就必须适应我的方式。在这一点一滴的磨合期里,几度我半夜醒来,都恨到想杀了她!然后第二天我就会跟她说:“小梅,你又逃过一劫,昨天你睡觉时我差点杀了你。”她总是笑着说:“是吗?好险,好险!”


她做事的逻辑很奇怪,时隔十多年,我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笑。而在事发当时,那是足可以让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歇斯底里的!


北京炎热的午后跟台湾一样,常常会有短暂的雷阵雨。小梅有时要在下午出去替我买东西或办些琐事,所以回来时常常都是一身湿。有一天我跟她说:“小梅,今天下午你只需做一件事,就是去买一把雨伞。”听我说完,她就走了,果然没过多久,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。化妆师说:“唉,今天小梅又是个落汤鸡了。”我信誓旦旦地说:“不会!”雨停了,她也回来了,果然是一身的干爽洁净!我得意地问她:“小梅,今天没淋到雨吧?”她也很兴奋地回答我:“是啊!刘小姐,我刚买完伞就下起大雨,于是我赶快回到伞店躲雨,等雨停了我才回来。”她讲这话时,手抱一把新伞,一副自以为聪明的模样……



我爱吃泡面,出门在外更是如此。一日,我请小梅去替我买泡面,临走前,我补上一句:“小梅,切记,我不吃牛肉!”小梅一副很“了解”的模样,笑嘻嘻地点头,表情流露出一些“我的不信任是多虑”的模样,然后走了出去。拍完一场戏后,我就见她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拿着一碗康师傅牛肉泡面回来了。我暴跳如雷地跳起来对她大叫:“我不是说过我不吃牛肉吗?”没想到,她竟然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:“刘小姐,你放心!这泡面我吃过,里头没有一块牛肉。”我……


当然,再怎么样我也愿意忍受她,因为她的确是忠心耿耿。每次我要去大陆工作前只要给她打个电话,到时她总会辞去手边的工作来帮我。在我抵达饭店的时候,她会拎着两瓶矿泉水和我爱用的面纸,一脸期待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。这总让我觉得在内地拍戏,我是有亲人的。


她的皮夹里放着一张我的照片,这是她忠心耿耿的具体表现。不过拍《人间四月天》时,我意外地发现她的皮夹里多了一张黄磊的照片。我怎能忍受?于是那一天晚上睡前,当她又在嘟嘟嚷嚷地说着黄磊今天教她念“耳朵”不是“阿朵”(她发不出儿的音)时多有耐心、多好,我突然对她说:“小梅,你不觉得有一个人什么都那么好,很奇怪吗?难道他就没有缺点吗,这样真实吗?他一定有什么缺点是你还没发现的。”我其实是耍性子,她却一下沉默了。第二天到了现场,她一直盯着黄磊看。黄磊跟她说话,她也心不在焉地观察他。黄磊问我:“她怎么了?”我笑着说:“她在找你的缺点。”


我和她交往的过程,就是由诸如此类的大小插曲所组成的。就这样,她成为我身边最亲密的伙伴、姊妹。我的衣服,跟她合穿。每结束一部戏,我就把一些衣物用品留给她。别人也说她越来越像我,甚至常常一部戏快拍完了,别人才会发现她是大陆人,不是跟我从台湾来的助理。


我什么事都依赖她,甚至我的身体。我很懒,能坐,决不站;能躺,绝不坐!常常一上车,小梅便会调整好一种姿势,然后拍拍她的身子对我说:“来吧,刘小姐,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儿。”有一天,我跟她还有黄磊一起去吃早饭,吃完出来天气冷极了,我一件件地把衣服往身上加,最后整个人几乎不能行动了。黄磊突然说:“我抽根烟再走吧。”我便把自己整个人往小梅身上靠,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。突然,黄磊不知为何叫了她一声,她一动,我整个人便直直跌入雪地里。有时候,我对她的依赖已经到了需要发出警报的时候。


1999年底,也就是我认识她整3年后,我再度来上海拍一部电影。为了安排她坐飞机来上海,我大概打了5通电话给她,教她怎么过安检,怎么去登机门。可是,面临人生27年来第一次坐飞机,而且是单枪匹马进入偌大一个机场,她紧张得像是第一次生孩子一样,又兴奋又害怕。她第一次送我回台湾去机场时,她哭了,其实当时我只是回家几天而已,但因为那是她第一回去机场,第一次送机,所以她感觉我像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,去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地方,也许可能就回不来了。
可这一次在上海拍戏期间,她有点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小梅了,白天在现场老是心不在焉的。我有点怀疑她变世故了,常常骂她不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。但是后来我观察得知,上海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太震撼了。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让她目不暇接,连街上随便一个女子走过,光那一身衣服都可以让她琢磨半天。


小梅有些近视,但是她不爱戴眼镜。原因很简单,眼镜很贵,所以她需要时才会拿出来戴上。我记得我曾在台湾帮她买过一个镜框,要她自己在大陆配镜片。光是镜片,她琢磨加上比价、杀价就花了好几个礼拜。往常一收工,上了车,依照惯性,我和她就会闭上眼睛一路睡回饭店。可是在上海,尤其到了晚上,她就会把眼镜戴起来,望着窗外林林总总的夜景惊声连连,仿佛觉得上海的一切都是可供玩味的电影画面。


有一天不拍戏,她一人去了当时最时尚的华亭路。她一去一天,这是很少有的事。以前不拍戏时我放她假,她总是出去几个钟头就回来。她总是说:“也没什么地方好去,也怕你一人寂寞。”可是这次去了一天,我就担心了。回来时,我的天啊,她拎着大包小包直奔到我房里,一件件拿出来,兴奋地问我这一件好不好看,那一件多少多少钱。最惊心动魄的是,她还买了许多跟我买的很像的衣服及鞋子,但是价钱居然比我在别的国家买时至少后面少一个零。



我不到大陆拍戏时,她都在干些什么呢?她总是去打一些临时工,譬如餐厅啦、洗头店啦。好像她平常的生活就是等待,等我下一次对她的召唤。我问她,她到底对什么事情有兴趣?她说化妆。于是我就介绍她去学化妆,但这一类工作在大陆或者起码在她老家人的观念里,实在称不上高尚的职业。


有一个我拍戏时很照顾我跟小梅的摄影师,开了一家广告公司。这位摄影师平常就夸赞小梅工作态度认真,于是我就顺势介绍小梅去上班。2000年,我一直忙着出唱片,来内地大都只是待个几天,但她还是请假来帮我。我问起她新工作的情形,她说她刚开始进去时,很多人都因为她来自乡下而瞧不起她,认为她没学历,什么都不会。但是她每天都比别人早去公司半个小时,替每一个人倒垃圾、收拾整理物品。下班时她也最晚走,一方面是因为可以在公司洗了澡再回去,另一方面是可以把白天别人教她的计算机等知识再复习一遍。她跟同事们最多的话题,就是她眼中的我们这些明星的一些点滴生活。我很高兴,也很骄傲她的努力。


那年我接拍由漫画《涩女郎》改编的电视剧,签约时,拍摄地原本定在台湾,没想到快开拍时又决定把主要拍摄地移师到上海。当时我并不恐惧,甚至还有些高兴即将又有小梅的陪伴。当晚我便打了电话给小梅,可是没找到她,我送她的呼叫机已经停止使用了。我打了很多电话询问她的下落,可惜都找不到她,最后我甚至动用了我妈,请我妈写一封信到她山西的老家去询问。


过农历年时,她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拜年,我兴奋地跟她相约到上海拍戏,但她拒绝了。这是她跟我相处以来第一次拒绝我的要求!过去五年来,任何从小到大的事她都是听我的。我快疯了,立刻打电话给我的经纪人说我不能去大陆拍戏了,因为小梅不干!


经纪人问我有那么严重吗?我毫不考虑地说:“是的!没有小梅,我无法在外地拍半年的戏。”过年后,我又请我妈跟她说,请我的经纪人跟她说,请她最崇拜的黄磊跟她说,但她都坚持不能来……当时她说的理由是:“现在公司真的需要我,会计刚刚辞职,我在公司很重要,我一下子走了,对不起老板,很多事情无法交代。”


三月份我去北京做宣传,一进饭店就看到她穿了一身算得上流行的衣服,剪了个利落的短发坐在大堂等我,身旁还是不忘替我拎了两瓶矿泉水。我跟她去吃了饭,在我还没开始发功劝说时,手机铃声响了,我以为是我的,却原来是她的手机。挂上电话,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她有了新的手机,所以把呼叫器停用了。她还说,她交了一个男朋友,想结婚了。我差点没噎着。是啊!我为何从没想过小梅是该交个男朋友了,为何没想过她早已远远地超过了村里人认为的婚嫁年龄,为何从没想过她也会有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的正常需求……应该这么说,我一直以为她是我。


她承认她跟男友分不开,我可以理解;她说如果辞掉现在这份工作,很难再找到一份这么稳定的工作,我可以理解;她说她熬了很久,也吃了很多的苦才慢慢在这家出名的广告公司里上了轨道,而且她还学会了很多东西,她不想放弃这个可以继续学习的好机会,我可以理解。但是,我不能没有她啊,她能理解吗?


那一顿饭,我只记得是在一家素菜馆子,菜色如何?我全部不记得!


仿佛活虾等着要进滚水似的,转年夏天,我只身来到上海拍戏,没有助理。因为我觉得,我无法再找到一个像小梅一样的助理。小梅在我的邀请之下,以一个纯友人的身份来探班。不!我的感觉是比亲人更亲的人,因为在这么大的内地,她是跟我最亲密的人。当她穿着一件彩色条纹上衣、配着一件军绿色长裙出现在拍片现场时,很多人都说:“喔!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小梅啊!”她很快乐。


她只能来一个周末,于是我带她去上海出了名的最时尚的“新天地”喝红酒。她跟我对坐着,透过水晶的高脚红酒杯,我仿佛看见自己的一个孩子成熟起来,感觉很微妙。我一方面替她高兴,一方面也替自己感到惋惜!餐厅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只熊,印有餐厅的Logo,我很喜欢,问了价钱,服务员说:“30块。”我正想掏钱时,服务员加上了一句:“是美金喔!”小梅不许我买,说太贵。这回我听她的,把钱收进了口袋,轮到我去认同她的价值观了。



回家时已经很晚了,我先去洗澡。走出房门时,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往外看,眼神里看不到两年前她看上海的悸动,而是流露出一种落寞。我问她在想什么,她说没什么,只是看。她说她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常常会对着窗外发呆,一待就是一晚上,现在她也常这样。男朋友不在时,她也是一坐就是一个晚上,对生活也充满了很多的无奈。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,就像当时她不知怎么安慰我一样,我只是笑着说:“喔!喔!”


走的那一天,她坐晚班车,而我拍戏开早班。我跟她说不必陪我去现场,她可以到襄阳市场逛逛,那就是以前她最爱的“华亭路”。她果然很兴奋。晚上八点多,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,她说已经上了火车,一切就绪,又一一交代我要自己小心。我与她的角色,显然倒转了过来!当天晚上收工时,我收拾现场的私人物品,才发现小梅帮我在每一集的剧本上方都写上了“刘若英”三个字。刹那间,我恍了神:那才是我的剧本该有的模样啊!


两个礼拜以后,我收到了一个很大的包裹,拆开一看,里头有两件东西。一个是跟她长得很像的娃娃,另一个是一只我似曾相识的熊。


我终于必须面对了,今后拍片的现场无论我有何需求时,我都没有办法再喊“小梅!小梅!”但是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工作伙伴,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。我对她充满感激,因为她让我体会到,完全的信任和完全的依赖是一种极致的幸福;我对她充满感激,因为当这种依赖不能持续时,我和她仍然能够相知相惜。她的成长也就是我的成长,或者说,是因为她一贯的笃定和成长,才给了我成长的灵感。同时,我也知道我从不曾失去她,因为不管有没有那只熊,这种幸福感都会紧紧贴在我身上,陪伴着我到每一个工作现场。



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子:等您坐沙发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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